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作为中华帝国起点的秦汉和文明源头的罗马常常被放在一起比较，二者一东一西，时间重合，的确可以并而论之，但李零先生认为，中华帝国与罗马帝国之间缺少明显的交流，把二者放在一起比较更像是在找不同。相比之下，处于东十字口的波斯帝国疆域广大，建立了大一统的体制，并且与中华帝国交往密切，似乎是更好的比较对象。从总体上看，中国的“西化”，更为长期，更为主要，恐怕还是跟伊朗有关。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特此编发，供诸君思考。
2007年4月至2008年9月，法国远东学院站举办过一个系列，主题是“古罗马与秦汉中国——风马牛不相及乎”，每次活动定一个具体问题，请中法两国的学者进行对话，中国学者谈秦汉，法国学者谈罗马。这些讨论后来收进《法国汉学》第十四辑。[1]有几次讨论，我是评议人。受法国远东学院站委托，我把我的评论凑一块儿，经过改写，当该书代序。我说，我们是代表古人在这里对话，这是一场“时空遥隔的对话”，讨论是的，结论可能是相及，也可能是不相及。[2]
2009年7月30日至10月7日，中国国家文物局和意大利文化遗产与艺术活动部纪坛举办过一个“秦汉－罗马展”，[3]凑巧呼应了上述讨论。两边的文物在见面，比较更直观。欧亚，中国在东，罗马在西，时间差不多，有400多年重合，两边的东西有什么相同，有什么不同，确实应该比一比。一样很重要，不一样也很重要。我看过展览，印象是差别很大，彼此是否有交流，不太明显。有一位参与展览筹备工作的中国学者跟我说，他想展示的恰好就是不一样。[4]
罗马对欧洲意味着什么？我用概括，“罗马是古典欧洲的巅峰，中世纪教世界的源头，近代欧洲统一之梦的寄托”。[5]文艺复兴，欧洲人认祖归，把希腊当源头，这是从罗马继续往前追。其实，希腊是罗马的源头，不是欧洲的源头。罗马才是欧洲的源头。文艺复兴从意大利开始，就是为了接续香火。
欧洲，特点是小国林立，文化多元，自治传统强，除了，什么都不统一。唯一统一过一段，只有罗马帝国。罗马帝国之前，希腊城邦是蕞尔小邦，成天窝里斗，谈不上大一统；马其顿帝国只是昙花一现（前后只有七年），亚历山大一死，马上。罗马之后更没有大一统。欧洲人要拿他们的历史跟中国比，只能拿罗马比。比如马克（Marc Kalinowski）教授和吕敏（Marianne Bujard）教授总结的12条，就对理解彼此很有。[6]这么比，我理解。但最近我有个想法，很强烈，咱们与其拿罗马帝国跟秦汉帝国比，还不如拿波斯帝国跟秦汉帝国比。
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是欧亚西部的头一个世界性大帝国。在它之前，有几个国家，如埃及、亚述、巴比伦、赫梯，也都当过地区性大国。这些大国，统统叫“帝国”（empire）。但“帝国”和“帝国”不一样。波斯帝国囊括和兼并了中近东所有地区性大国，是这一地区所有帝国的集大成者。
人讲国家，现代国家（nation）之前，有许多不同叫法。聚落考古，部落长老管辖下，一村就是一国。这种似国非国的东西，美国人类学家塞维斯（Elman R. Service）发明一个词，叫chiefdom（酋邦）。[7]Chiefdom最原始。比它高级一点，希腊人，海上殖民，把渔村建成小城，一城一国，叫polis（城邦），也是蕞尔小邦。State，规模大一点，用我们的眼光看，也只是州郡规模。即使立个王，叫kingdom（王国），也比较小。他们的王，不一定是周天子那样的王。周天子是天下共主，其实是emperor（帝）。
西人所谓empire，往往是松散的联合体。他们特别喜欢讲联合，喜欢把许多小国unite一下，拼在一起，大一统下保持小。外交，要同盟。打仗，要联军。比如现在的美国和英国，就都是联合体。美国是“美利坚合众国”（United States），英国是“联合王国”（United Kingdoms）。二次大战后，所谓联合国，也是United Nations。就连马克思都讲“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把主义叫“人的联合体”。这是他们的历史传统。
希腊，亚历山大之前，根本没有大帝国。所谓“帝国”只是个盟主。比如公元前454年，雅典称雄，西人也叫empire。[8]这样的盟主，按咱们的说法，顶多是个“霸”，充其量只是地区性霸权，跟秦汉帝国根本没法比。[9]
第一是大。它的疆域，西起爱琴海，东至印度河，北起阿姆河流域，南至波斯湾，横跨三洲五海，[10]面积估计约500万~600万平方公里。它不仅囊括了中近东的所有国家，也囊括了丝绸之南段的大部分国家。
第二是统一。波斯崛起于伊朗高原，本来是个以草原游牧文化为背景的国家，但它灭四大帝国（米底、迦勒底、吕底亚和埃及），建28行省，却把农耕、游牧、航海众多文化背景不同的国族纳入同一片国土。它以统一的文字抄写文书，以统一的驿道连接它的五大首都和各个行省，向四面八方传递这些文书，统一法律，统一度量衡，统一货币，，与秦汉帝国相似，也是“车书一统”的大地域国家。
第三是与中国关系很密切。中国和波斯，自古往来，史不绝书。不仅金银珠宝、瓷器丝绸，贵重商品，互通有无，动植物也有很多交换。比如狮子初入中国，就是从伊朗进口。波斯是著名的教集散地。中国的外来教，佛教、火祆教、摩尼教、教、伊斯兰教、，几乎都是从波斯传入，或以波斯为中介。波斯语不仅是伊朗地区的语言，也是丝绸之上的国际语言。历史上的交通，一向以伊朗和印度为远端，两河流域已经有点远，希腊就更远，罗马还在希腊以西，即使中国和罗马有来往，也绕不过伊朗。
比较，最简单的办法是看不同国家、不同地区，在同一时间下发生了什么，就像旅馆大堂，总台背后，墙上挂好多钟，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按同一时间对表。
统一时间表是个非常现代的概念，一个支撑世界历史的概念。我们只要打开电视机，马上就会感受到“天涯共此时”。比如美军入侵伊拉克、萨达姆被绞死、卡扎菲杀、本·被击毙，就是有目共睹，无数双眼睛同时看。
春秋战国，天下四分五裂，空间是的，时间也是的。孟子说，晋有《乘》，楚有《梼杌》，鲁有《春秋》（《孟子·离娄下》）。当时的都是各写各的历史，互相参照的纪事有一点，但没有统一的历史。[11]
秦汉统一天下，才有可能编统一的历史。如司马迁的《史记》就是以《秦纪》为主，把史料凑一块儿，编《十二诸侯年表》和《六国年表》。这种年表是干什么用？就是为了给历史“对表”。
波斯帝国的历史只有220年，后面还有很长的延续，伊斯兰化以前的历史，塞琉古加帕提亚加萨珊波斯，将近1000年。它东边连着中国史和中亚史，西边连着希腊史和罗马史（包括拜占庭史）。如果要讲统一时间表，秦汉只能跟帕提亚比。
最近，倪克鲁（Lukas Niche）有篇文章，认为秦俑坑出土的人像雕塑可能受亚历山大东征和希腊化影响。[12]事情真是这样吗？恐怕值得讨论。
希腊化时代（Hellenistic Age），是历史学家德罗伊森（Johann Gustav Droysen）的发明。他是亚历山大的者。这一概念通常指公元前323~前30年。它要强调的是希腊对世界历史的影响。
公元前323年是亚历山大的卒年。亚历山大死后，马其顿帝国一分为三，托勒密（前323~前30年）占埃及，塞琉古（前312~前64年）占波斯（小亚细亚东部、两河流域和伊朗高原），安提柯（前306~前168年）占马其顿。公元前30年是这些王国全部的年代。它要强调的是希腊对世界历史的影响。
第一，希腊化早于亚历山大。希腊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而是上千个殖民城邦。希腊文明是以克里特、迈锡尼为源头，向四外扩散。东边是小亚细亚半岛，南边是北非沿岸，西边是亚平宁半岛，北边是马其顿、色雷斯，影响主要在地中海东部，特别是爱琴海沿岸。这四部分，小亚细亚半岛西岸的爱奥尼亚等国是希腊世界最文明也最富裕的地区，它们是波斯帝国的行省。观波斯波利斯阿帕丹的台阶浮雕，你可以看得很清楚，当时的希腊化，其实是波斯化的一部分。
第二，希腊化的影响主要在沿海，而非内陆。它对罗马影响大，对埃及影响大，对小亚细亚半岛西部影响大，但对波斯帝国的核心区，影响不怎么大。亚历山大征服波斯，只是军事上的成功，他也好，他的部将也好，都很难消化这个庞大帝国。在行政管理上，它几乎原封不动接收波斯制度。波斯人一直保存着自己的教、语言文字和风俗习惯。正像俗话所说，征服者经常是被征服者。亚历山大死后，只有76年，帕提亚就崛起于伊朗高原。塞琉古的不断西退，最后局限于叙利亚一带。波斯还是波斯。
第三，希腊和波斯的斗争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希腊化王国，在空间上是夹处于罗马和帕提亚之间，在时间上是个过渡期，前面是波斯时代，后面是罗马时代。这一时期是时期，兴灭，没有统一时间。安提柯亡于公元前168年，最早。托勒密亡于公元前30年，最晚。公元前247年，帕提亚从伊朗高原的西北崛起，不断从希腊人手里收复波斯帝国的失地，先与塞琉古争雄，后与罗马争雄。罗马是希腊的继承人，帕提亚是波斯的继承人，真正的斗争是在罗马和帕提亚之间。
第四，希腊化王国，除提到的三大王国，还有小亚细亚半岛西部的帕加马（前263~前133年），黑海东南的本都（前4世纪末至前62年），以及帕提亚以西的大夏（前3世纪下半叶至前122年）。人们经常拿犍陀罗艺术当希腊化的标本。希腊艺术擅长表现人体和衣褶，希腊化时期，对埃及和印度有影响。佛教有立像传统，这种影响很突出。但帕提亚崛起，切断了塞琉古与这一地区的联系，这种艺术只是地区性的孤例。佛教艺术从大夏传入中国，不是直接，而是间接。
我想，从总体上看，秦汉帝国并不属于希腊化的范围。中国的“西化”，更为长期，更为主要，恐怕还是跟伊朗有关。
[1] 《法国汉学》丛书编辑委员会：《古罗马和秦汉中国——风马牛不相及乎》，《法国汉学》第十四辑，中华书局2009年版。
[2] [5] 李零：《古罗马和秦汉中国——一场时空遥隔的对话》（代序），载《法国汉学》第十四辑。
[3] 中国国家文物局、意大利文化遗产与艺术活动部编：《秦汉－罗马文明展》，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
[4] 《法国汉学》第十四辑把展览题词印在书前，也说两者“在人种、语言、教、、文化传统等方面的差异极大，但是，都在管理体制、文字的规范、建筑体系、以礼教或教为基础的行为世界的构成等方面，对东文明产生过极其深远的影响”。
[6] 马克、吕敏：《文明的邂遘：秦汉与罗马帝国之比较研究（导论）》，《法国汉学》第十四辑。
[8] A. T. 奥姆斯特徳：《波斯帝国史》，李铁匠、顾国梅译，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376~377页。
[9] 汉学家只把秦汉以来的王朝叫empire。“帝国”是日译外来语。秦汉是以为国家元首。秦汉以前只有“王”、“霸”，没有“”。霸，字本作伯，意思是老大。
[12] 参见倪克鲁：《亚洲视野中的秦兵马俑》，载巫鸿、郑岩主编：《古代墓葬美术研究》第一辑，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胎梦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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