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商报记者 魏沛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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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有兴趣的,是被中国历史“减”去的东西
《文化广场》:您是在什么情况下最早接触到李朝朝鲜的燕行文献?其中哪些史料真正激发了您的研究兴趣?
葛兆光:在撰写《中国思想史》的时候,大概是1993年到2000年间吧,我就看过朝鲜崔溥的《漂海录》和朴趾源的《热河日记》,也看过日本円仁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和成寻的《参天台五台山记》,当时就感到,“另一只眼睛”的资料相当有意义,但是,当时很忙,并没有专门研究的想法。2000年年底,我写完《中国思想史》,那时在比利鲁汶大学,觉得这些年太累了,想歇歇脚,喘口气,于是开始翻闲书,也开始翻看随身带的两种燕行文献。那个时候,燕行文献不太容易看到,韩国虽然出版了《选集》两大册和《全集》一百册,但中国内地还不好找,只是出版过零零星星的若干种。直到我的一个博士生(现在已经是大学教授)到韩国访问,知道我想看,就帮我拍了近万张照片,还影印了好些册,我才算是大体翻看了一遍。
我原先最有兴趣的,是一些中国文献中不记载的东西,就是被中国历史“减”去的那些东西。我曾经在《中国思想史》里面特意讲过历史的“加法”和“减法”,就是想把被“历史书写”减去的东西再找回来。你知道,清代知识人的忌讳很多,有一些想法,一些历史事件、历史人物,是不能被公开记载到文献里的,但是,清廷再强悍,也鞭长莫及,你不大能管到朝鲜使臣呀,所以,在他们的日记里面,就有一些咱们自己不敢记载的东西。比如,原来以为清代思想大一统,心往一块儿想了,可是,居然有汉族士大夫,敢于向外国使臣公开当时主流意识形态朱子之学;原来以为满汉冲突到了大清建立百年后的乾隆时代,应当基本是和谐社会了,但很多燕行文献里面却反映表层底下的满汉矛盾仍然很尖锐;原先对于乾嘉时代是否理学已经真的不流行,还是有些不清楚,可燕行文献里面真的记载书店都买不到程朱理学的书了;这些都很珍贵呀。当然,里面有一些外国人的有趣细节,特别好玩儿,当时,我就想模仿史景迁写一些历史故事,像现在书里面的季文兰故事呀、蓟州的安禄山杨贵妃庙呀、正月初一堂子祭祀呀,可是没有想到,越写越严肃,越写越学究气,最后写着写着就变成了这样,也许是是积习难改,所以,命运注定我当不了文学家。
《文化广场》:尽管早前中国学界曾注意到朝鲜史料,比如1938年胡适代表中国在的苏黎世参加第一次国际历史学大会时提到过“日本朝鲜所存中国史料”,而1962年也出版过吴晗编的《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等等。那么,为何燕行文献长期以来在中国学界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和研究呢?
葛兆光:我在书里面讲到过,第一个原因可能是中国史料太多,就是所谓“汗牛充栋”,学界还顾不上外国文献;第二个原因可能是朝鲜燕行文献,在中国主要是被用作“补充材料”,没有从根本上意识到这是“异域之眼”的观察,特别的历史立场和研究方法还没有成熟;第三个原因当然是这些资料不容易得到,燕行文献的大规模引进和出版,其实都是最近十来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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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十几年,国内学者开始重视“海外汉籍”
《文化广场》:可否请您介绍一下,这些年来您是如何搜集和整理燕行文献的?目前国内对燕行文献的数量掌握程度如何?
葛兆光:这些文献的使用,也许很早就有人做过了,但是,为什么没有引起学术界特别重大的变化?我想,也许就是刚才讲的,一直还没有新的概念工具和问题意识,只是中国文献外的“补充史料”。最近这十几年来,国内不少学者重视“海外汉籍”,虽然他们并不特意区分海外留存的中国书籍和海外撰写的汉文文献,但无疑也推动了国内对这方面史料的重视,而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提倡“从周边”这个研究方向,注重收集、整理和出版海外撰写的汉文文献,强调这是“异域之眼”,可以用来当做另一个立场、另一个角度,重新理解、观察东亚和中国,所以,这些文献逐渐被学界关注。近几年来,我们又把燕行文献的范围扩大,不止是李朝朝鲜,也包括日本、琉球和安南各种观察中国的记录。所以,出版了《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二十五册、《韩国所藏燕行文献选编》三十册,凡是东亚诸国出使或到访中国的记录,我们都把它算成“燕行文献”。可是,这还是不够呀,异域之眼,还得有更多只眼睛才行,所以最近又要出版《朝鲜通文献选编》五册十八种,顺便说明一下,虽然这是朝鲜出使日本的记录,不是直接到访中国的记录,但这里处处涉及中国,我就说,中国在这些文献中是“不在场的在场者”,在这里面呈现了东亚的“文化比赛”,从这里面也可以看看明清中国,也应该给它整理和出版。
目前,国内这方面的整理、研究和出版已经相当开展了,在《想象异域》这本书后面有一篇附录,介绍中国学术界对于燕行文献的研究,这是我2012年在韩国首尔大学外交系的主题,说得也许并不是很全面,但你从这篇中也可以看到,中国在这方面已经并不落后了,虽然还有一些可以改进的地方,但是进步很大。
《文化广场》:对于您本人而言,您在阅读研究这些燕行文献有怎样的困难吗?有没有语言上的理解障碍?
葛兆光:之所以我觉得中国学者应该在这方面大有可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些朝鲜、日本、越南人用传统汉文撰写的文献,中国学者的阅读障碍很少,甚至比日、韩、越的学者更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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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族中国的文化, 对当时的朝鲜影响巨大
《文化广场》:您在《想象异域》里说到,李朝朝鲜对于明代的眷念之情,并不止于对神万历再造之恩的感谢,究竟还出于什么深层原因致使他们对汉文化如此“归心”?
葛兆光:其实,你不要认为他们真的一直对大明王朝那么认同。也许你听说过,李朝朝鲜有所谓“三报坛”,就是设坛祭祀明太祖、万历、崇祯,其实,那是由于在清朝对比之下,追认和明朝的光荣和伟大,心底目的是在贬低清朝的。经历了几次后金的和羞辱,他们疾首呀,越发觉得“明清易代”就像“华夷”,所以对大清格外,对大明特别。但是,当你看李朝朝鲜在明代“朝天”的资料,你也会看到他们对明朝的不满,包括他们自己的《李朝实录》、《承政院日记》里面有很多资料,对明朝,他们有时候是虚与委蛇,所谓“事大”是不得已的,对于明朝的官员比朝鲜的“”或在的大臣,他们也一肚子意见,特别是当他们看到明朝学术和思想出现的时候,他们更觉得自己学问“纯正”。民族与国家的自尊,对异族和异国的,其实始终存在,民族和国家之间的界限,没有那么容易淡化和。
《文化广场》:我发现您在《想象异域》中记叙朝鲜使者来到中国时,对清帝国的社会文化现象都喜欢抱着反复询问,或是故意询问的态度,就像您所说的“很有心计”。如何具体理解他们这种心理?
葛兆光:当时使团互访和交流,往往顺便收集各种消息,朝鲜使团到日本是这样,日本接待朝鲜使团也这样。朝鲜使节到中国,当然也要了解中国、经济和文化情况,虽然不好说是“收集情报”,但他们确实希望通过这种观察和询问,对中国文化界的变化加以了解,毕竟中国尤其是汉族中国的文化,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会对朝鲜思想世界有影响嘛。更何况有的朝鲜使臣觉得,自己是外人,未必能够准确判断当时清帝国文化界的动向,所以总是想方设法,曲里拐弯地套中国知识人的话。我举一个例子,比如他们常常会问,现在你们这里谁是执牛耳的文坛,谁是最杰出的文学家?这可能就是他们自己拿不准,需要求证的文化消息。可是,如果这些问题在不同中国人那里得到相同的答案,不仅给朝鲜文人提供了消息,也给我们今天重新理解那个时代的潮流和时尚,带来了新角度和新问题。比如道光年间,好些中国人都告诉朝鲜使臣说,现在最有的文坛是孙玉庭、汪廷珍,为什么?因为他们“位至卿宰,主之文柄”,而最了不起的文学家,是湖北陈沆、广西陈继昌、安徽凌泰封、四川王炳瀛,他们都曾是状元、榜眼等等,“皆为翰林之官,号为翘楚”,这种文学价值判断,显然和当时的文学和科举考试有关,就像如今高考状元一样嘛,但是,和我们后来的文学史却一点儿也不一样,这些人在今天,大多数挤不进文学史,但是,当时看法和现在看法之间的差异,不也有一些可以深思的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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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陶醉中走出来, 历史上的自大和傲慢
《文化广场》:今年除了这本《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您还在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何为“中国”》,再加上三年前的《宅兹中国》,这三本书其实都是回答历史文化中的“中国”这一复杂问题,您的学术研究重心从什么时候真正转到这方面?
葛兆光:2011年出版的《宅兹中国》和2014年出版的《想象异域》,都是我在2000年年底写完《中国思想史》之后,才开始进行的研究结果。这两部书确实围绕的是我这十几年来特别关注的东亚、中国、历史和文化认同等等问题,它集中讨论的是类似“疆域”、“民族”、“教”、“历史”、“国家”等这一类关键词。
但是,《何为中国》一书,却是一个计划外的产物。关于这部书的情况,也许读者不太了解,我简单地说一下。差不多两年前,日本的辻康吾先生看到《宅兹中国》,想把这本书翻译成日文在日本出版,但《宅兹中国》过于专业,篇幅也太大,并不适合普者,所以,他提议我写一本小书来讨论“中国”问题。这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由于我刚好在韩国、美国和中国内地、做过几次,讨论的是同样话题,一般来说,稿比学术论著要流畅和简明,于是,2013年下半年,我就花了一些工夫把这几篇重新整理,并且加上一些注释,形成一个完整的小书叫作《中国再考》,由永田小绘教授翻译成日文,今年2月在日本的岩波书店作为“岩波现代新书”出版。同时,我在提供给日文翻译稿本的基础上,作了一些增订和修改,特别加写了一章《纳四裔入中华》,这就形成了现在这本版的《何为中国》。
《文化广场》:“周边”尤其是东亚诸国对华夏文化的认同是从何时开始,彼此信任又是何时消失?现在韩国、日本都还深受文化影响,那么“东亚”跟中国在今天的文化认同度上实际上还存有多少“同”和“异”?
葛兆光:在比较文化史的研究上,可能有偏重“同”与强调“异”的两个取向,两种取向都有意义。偏重寻找“同”,比如钱锺书先生,就借用陆九渊的说法,强调东海西海,心同理同,寻找东文化上的共同点,这是在提倡一种普遍价值和世界主义;但是强调“异”呢?也并不一定就是在彼此分界的民族主义,也许恰恰相反,认识差异可能恰恰是寻求共识的起点,认识到历史上彼此分离的尓疆我界,其实可能会消解一些糊涂观念,特别是中国人常常想象的“天下”观念。所以,我在《想象异域》中一再强调,中国人早已不是“天朝上邦”,可以等待各个周边藩属国的“万邦来朝”,也绝不是汉唐时代的天下帝国,总是可以文化四海,让人家心悦诚服。我的书里讲朝鲜(也包括日本)对大清帝国的记录、想象和,也就是为了说明那个时代,朝鲜虽然是大清帝国最亲近的藩属国,其实在文化上也已经渐行渐远了。
只有认清这一点,中国才可能从想象和陶醉中走出来,历史上的这些自大和傲慢,周边也可以从中国的里面,了解和亲近中国。可是,我们总是陶醉在讲什么“山水相连”、“一衣带水”、“汉字文化圈”、“文化圈”,总是在强调“同”,说中国是东亚的文化总源头,老是说东亚同文同种的连带性,把“东亚”不自觉地与“西欧”对立起来,好像东亚与西欧真的可以成为同一的“我者”与同一的“他者”。如果这样,你怎么才能理解近代以来各个国家历史进程的不同?你怎么才能想明白,近代以来这些国家之间为何会有这么多恩恩怨怨、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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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周边”,并不是重建“中国”历史的全部
《文化广场》:以往“从中国”,后来是“从”,现在的“从周边” 是否可以称得上了重建“中国”新的历史叙述的研究潮流?
葛兆光:使用周边文献,通过周边视角、理解他者的立场,当然是重建“中国”历史论述的重要方面,但是并不是全部。我一直说,中国的认识可以有三阶段,第一个是传统中国自认为是“天朝上国”的想象阶段,第二个是以近代欧洲为代表的历史为背景评判的阶段,第三个可能会是通过周边各种不同眼光重新打量自己的阶段。但是,这种历史认识的变化,还应当包括立场、思、方法和资料的更大变化才能达成。其实,我在《宅兹中国》里面说的“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就并不仅仅是“从周边”这一点。
《文化广场》:这几年您所执掌的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在重新审视“中国”研究方向上,尤其在“从周边”这个命题上具体做了哪些工作?下来还有哪些计划?
葛兆光:关于我自己嘛,2006年年底离开大学到复旦大学,组建了文史研究院,推动“从周边”、“交错的文化史”和“图像文化与艺术史”等等领域的研究。其中,“从周边”这个领域,刚才我说过,除了出版一系列文献资料集、召开若干次国际性的学术、编写一些相关的论文和著作之外,我们通过专题研究、出版和课堂教学,把这个想法逐渐推广,让中国学术界开始认识到这一领域的意义,也让日本、韩国等学术界逐渐接受了我们的看法。同时,我们还设立了“亚洲艺术、教与历史研究”硕士博士招生项目,和普林斯顿大学、东京大学合作开办“亚洲艺术、教与历史研究”研究班,为的是使更多年轻人进入这一领域的研究。老话说,“不问收获,只问耕耘”,坦率说,我不知道它将来是否还会有更多的拓展前景,但目前的情况好像还不错,让我很安慰。到了2013年,我不再担任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的院长,我想,在明年上半年出版《朝鲜通文献选编》之后,“从周边”这一领域的研究,在我个人这里也将会暂时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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