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时候的学生可真是。没有点名,没有排队唱歌,也不用口号,甚至人不见了也没人过问。这种作风非常对我的胃口。
学校也就那么大一点地方,上课在那里,吃住也是在那里,所以彼此之间非常熟悉。大家都知道这是物理系的周培源、吴大猷,数学系的华罗庚、陈省身,那是文学系的朱自清、闻一多,历史系的陈寅恪、雷海大家谈论起大师来也不是毕恭毕敬,比如我刚入学时,有个同学说:“今年来了三个青年教师,钱锺书、华罗庚、许宝騄,才28岁,都是正教授。”有人问:“华罗庚是谁?”另外的同学就说:“就是那个瘸子。”华罗庚那时瘸得很厉害,有一条腿总在那里划圆圈。
历史系的学生必须选中国史的两个断代,我选了姚从吾先生的宋史和郑天挺先生的明史。不过我经常逃课。我听得最多的倒是系张奚若先生讲的西洋思想史。张先生讲课喜欢扯闲篇、发牢骚,比如他讲亚里士多德说,动物过的是“mere life”(单纯的生活),但是人除此以外还应该有“noble life”(高贵的生活),接着又说:“现在米都卖到5000块钱一石了,mere life都维持不了,还讲什么noble life?!”
那时候很多老师讲课都是中英混杂,甚至用英文授课。教科书很多用的也是美国的。老师们讲课都是兴致所至,随着自己的意思讲。比如钱穆、雷海两位先生教的中国通史,各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可他们都是讲到宋代就结束了。我爱人上过陈受颐先生的西洋史,一年下来连古埃及还没讲完。还有讲中国哲学史的,一年只讲了《周易》,官员与三女子滚床单连诸子百家都没有涉及。
很多名人的课,我经常去听。当年的四大才子,我赶上了陈寅恪,他教隋唐、魏晋南北朝史。陈先生的专业课正式选的人很少,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泰斗,所以经常有人趴到窗户外面听,我也夹在其中。上课了,陈先生夹一个包进来,然后打开书,可是他基本不看,张口就引古书中段落。陈先生说话有口音,不靠口才取胜,引的古书我们都没看过,所以完全不懂。后来他第二年就走了。
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小说史,我也旁听过几堂。沈先生字斟句酌,讲话非常慢。有人说他讲课不好,但我不这么认为,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果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很好的文章。沈先生只读了小学,后来成了大学教授,所以受学院派的轻视,从刘文典先生到钱锺书先生都是这样。有个同学跟我讲,刘文典先生在课堂上公开说:“沈从文居然也评教授了,要讲教授嘛,陈寅恪可以一块钱,我刘文典一毛钱,沈从文那教授只值一分钱。”那个时候的文人之间也不是一派和谐。
我还听过闻一多先生讲《诗经》和《楚辞》。闻先生那一辈人的旧学根底非常好,可同时又是极端反传统的。和鲁迅、胡适等一样,他们认为传统的东西中国人太久了,中国要进入新的时代,就要全面创造新文化。搞运动的时候,闻先生曾在课堂上对我们说:“你们从外面打进来,我从里面杀出去,我们里应外合,把传统的文化!”
国学泰斗冯友兰,很多同学都不喜欢他,主要因为原因。1945年在全国开代表大会,团有十几个人,冯也位列其中。当时我们对没好感,所以对他也就没有好感。对于大师们,我一直觉得要有、有选择地看。比如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里面有很多见解我不同意。钱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感情太深厚了,有点像“情人眼里出西施”,只看到它美的一面,对它不怎么美好的一面绝口不谈。人无,总有缺点,文化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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