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读历史,先读通史。这一点,无论对历史研究者还是爱好者,都属常识。阅读通史的意义,一在开拓视界,纵观古今;二在清理脉络,贯通古今。
这两点,可用一句话来概括:“为学当如大禹治水,须知天下山川脉络。”这是清儒的总结,出自汤斌对黄羲的赞词:“黄先生论学,如大禹导水导山,脉络分明……”反过来讲,以这两点为标尺,正可考量通史作品的优劣。
由此来说“讲谈社·中国的历史”丛书(以下简称“讲谈社中国史”)。讲谈社全称“株式会社讲谈社”,前身系大日本雄辩会,创建于1909年,创始人叫野间清治。其诞生之初,便立足于大众线年间,它们推出了“中国的历史”丛书,这是一套通俗历史读物,所预期的读者文化水平,应在高中生与大学生之间。丛书共十二本,从时代写到现代。遗憾的是,只引进十本,第十一卷叫《巨龙的胎动:与》,第十二卷叫《中国与日本的关系》,有兴趣的朋友可留意港台版。
就开拓视界与清理脉络而言,讲谈社中国史大抵做到了第一点,但第二点未免有所欠缺。这背后至少有两个原因:一是丛书设计的问题。恕本人直言,这套书的设计相当不合理,第一卷开门见山,直接谈三皇五帝的时代,按常理,应该在此之前,加一个中国历史的概论或导论,提纲挈领,明见万里,一览众山小。举例来说,如葛兆光《中国思想史》,不惜以一卷的体量,谈思想史的方,读罢导论,再读正文,一切豁然开朗。这个问题,在剑桥中国史、哈佛中国史身上同样存在,所幸哈佛中国史的出版者请葛兆光写了一个推荐序,其作用好比一条线,把六卷本贯穿起来。讲谈社中国史正缺这么一条线,我觉得,哪怕把堀敏一那本《中国通史:问题史试探》直接搬过来,作为导论,局面都将大有改观。
另一原因在于,讲谈社中国史,每卷邀请了一个作者,各位作者之间,虽有呼应之处,却也不乏矛盾和冲突。譬如气贺泽保规写隋唐史,小岛毅写宋史,与杉山正明写辽西夏金元史,时段固然重叠,数却南辕北辙。气贺泽保规和小岛毅对唐宋评价甚高,杉山正明则伫立于草原民族的立场,对这两个朝代极尽贬词。这便是多人合著通史的后果,利弊参半,好处是集合了各个领域的翘楚,由他们尽情发挥其研究;坏处则是毫无脉络可言,朝代之间,裂痕斑斑。
说罢缺陷,我们再来说说讲谈社中国史的特色。这里不妨做一对比,其参照系,便是前面提到的剑桥中国史与哈佛中国史。迄今为止,外国人写中国通史,应以这三套书的声名最为显赫。
我尝试用四个关键词,来评价这三套书。一是体系,这可分作理论体系与叙事体系。就前者来讲,三套书都成问题,都缺乏一个通论性质的东西,以通古今之变,这方面,王家范《中国历史通论》正可用来补缺。就后者来讲,三套书同样各有不足:哈佛中国史共六卷,始于秦汉,前面的朝代,无论夏商周还是春秋战国,均未着笔,终于清朝,后面的中华与新中国,并未触及;剑桥中国史共十六卷,可惜第一卷《剑桥中国上古史(文明的起源-公元前221年)》,不知何故,始终没有翻译过来;讲谈社中国史则漏了最后两卷。所以说这三套书,或者被掐头,或者被去尾,遗漏了哪一块,都不配称作通史。
二是史料。外国人研究中国史,其长处在于视野与视角,短处在于史料以及“了解之同情”。以讲谈社中国史为例。其执笔者俱为成名学者乃至师,然而书中依然不乏硬伤,譬如称刘福通为白莲教(上田信《海与帝国:明清时代》,第61页),称张之洞为强学会会长(菊池秀明《末代王朝与近代中国》,第92页)等。这里无意挑刺,恰恰相反,我想提请读者注意这三套书的史料优势,相形之下,哈佛中国史几乎无所体现,剑桥中国史体现于近现代,讲谈社中国史则偏向古代,毕竟日本与中国早有交往,数千年来一直在享受中国的文化输出,以致一些文献在中国不幸散佚,日本反而有收藏。譬如金文京《三国志的世界:后汉、三国时代》提到,罗贯中写《三国演义》,参考书之一《三国志平话》,出版于元朝末年,是一本有插图的话本。这本书在中国早已绝迹,日本内阁文库收藏了原本,图书馆收藏了流传本。日本学者研究三国史,便可近水楼台。
三是写法。此处不欲一分高下,而是指出其特征,以供所需。记得曾有人问我,剑桥中国史是否适合入门,我哑然失笑,那是标准的学术著作,若无一定历史基础,读起来只怕十分吃力。讲谈社中国史的立意,则是写给大众的通俗读本,故而其写法明白晓畅,文风平白如话(有两本翻译不佳),从不刻意制造概念、卖弄理论,如“唐宋变革论”这样的著名学说,书中只是稍稍提及。这一比可知,讲谈社中国史适合普及,剑桥中国史适合深造,哈佛中国史居于二者之间,地位反而有些尴尬。当然,从另一面来看,由于哈佛中国史规模最小——六卷本共计四位作者,其中陆威仪一人承担了三卷——流畅性反而最高。
四是美观。这也可一分为二。一是封面与装帧。剑桥中国史、哈佛中国史都是大开本,尤其前者,每本书至少六百页,状如大号砖块,不消说阅读,拿起来都累,讲谈社中国史则是小开本,便于掌阅与携带;此外,基于丛书风格,剑桥中国史所采用的金黄封面,过于庄重,令人望而生畏,哈佛中国史和讲谈社中国史的封面观感则要柔和一些。二是配图。我一直强调,读中国历史,必须具备看地图的能力,反过来看,从史书的配图,亦可分出优劣。以此而论,哈佛中国史一图也无,最不合格,剑桥中国史配有地图和表格,讲谈社中国史则兼容了各种插图:地图、人像、物件、书法等,应有尽有,赏心悦目。
最后再来对比一下国人的通史作品。与讲谈社中国史相当的参照物,我挑出两种名著,一是吕思勉《中国通史》,二是傅乐成《中国通史》——也许有人会提名钱穆《国史大纲》,我则以为,此书立场与倾向性过于鲜明,且系文言写就,并不适合普及。对照之下,无论吕著还是傅著中国史,优势皆在于清晰,尤其前者,分作上下两编,上编分门别类,以婚姻、族制、政体、阶级、财产、官制、选举、赋税等为关键词,共计十八条目,千年变迁,一目了然;缺点则在于单薄,这由其写法所决定,区区两卷规模,只能长话短说,若论详尽,正是讲谈社中国史的一大特长。说到这里,你会发现,这两种书目,恰好互补,所以我一般会建言,阅读讲谈社中国史之前,不妨先读吕著中国史,以认清中国历史世界的“天下山川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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